文寄哀思:送别王宏志老师
中国共产党党员,人民教育出版社原副总编辑、退休干部王宏志同志因急性心肌梗塞抢救无效,于2022年12月15日在应急总医院(原煤炭总医院)逝世,享年85岁。
王宏志同志,原籍安徽歙县,1937年12月出生于北京。先后就读于师大二附小(今实验二小)、女九中(今丰盛学校)、北京大学历史系。1961年,分到人民教育出版社历史编辑室。“文革”干校结业后,分配至北京市教育局教材组(今北京教育学院),编教材并任课。后又回到人教社,曾任编委、副总编辑、课程教材研究所副所长。职称编审,研究员。1992年被评为国家级有突出贡献的社会科学专家。曾先后担任教育部中小学教材审查委员会委员、中国教育学会理事、历史教学研究会理事长、中国地图等出版社顾问、洪承畴学术研究会名誉会长等兼职。王宏志老师一生从事历史教材的研究、编写及组织、策划、审查等工作,有影响的学术著作主要有:《历史教材的改革与实践》《洪承畴传》《旧史新谭》《吴晗传》(此书二人合著)。还著有通俗读物数本,主编过《华夏青年文化丛书》《国情教育丛书》等。
今天,我们选取王宏志老师写作于建社55周年之际(2005年)的一篇纪念文章《优良的社风是鞭策,也是动力——回顾初来人教社的岁月》刊发。文中,她深情追忆了初入人教社时的沙滩风物、众多前辈教诲提携以及一个年轻教材编辑的成长之路。我们重读此文,可感受老一代人教精神的传承有绪,并表达我们对宏志老师的深切缅怀。
优良的社风是鞭策,
也是动力
一一回顾初来人教社的岁月
王宏志
一个人的事业起步阶段,周围环境的影响很重要,尤其是所在单位的风气。应当说我是个幸运儿,步入了一个风气好的单位,那就是人民教育出版社。然而,1961年大学毕业后,我刚分到人民教育出版社时,对它一无所知,并不认为我很幸运。因为毕业时,我一心想从事历史研究工作,没想到却分配到了人民教育出版社。报到的时候,人事处处长杨定远对我说,人民教育出版社专门编写出版中小学教材,你的工作从编写小学教材做起。听了这话,我心里很不是滋味,以为编写中小学教材很容易,觉得有点大材小用,当场委屈得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。后来,我才逐步了解人民教育出版社是个特殊的出版社,编辑们不仅编辑教材,而且自己要动手撰写教材,并且人教社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。那时的社长就是蜚声中外的文学家、教育家叶圣陶,编辑人员中许多都是全国知名的专家学者。我去的历史编辑室也是名流如云,思想史学家邱汉生、宋史学家陈乐素都在这里,还有姚涌彬、吴雁南、金堤、王剑英、寿纪瑜、胡文彦、王小曼、陈梧桐等。后来,这些人分别在文物研究、近代思想史、历史地理学、明史以及史学翻译等领域作出了突出贡献。这里还有曾任国家中小学教材审定、审查委员的苏寿桐、李纯武,他们将大半生奉献给中小学历史教材编写事业,因此闻名于海内外。在众多专家学者面前,我深感自己的无知、浅薄,并决心向这些专家学者好好学习,尽快熟悉业务,编好教材。后来我还了解到,我分到人教社与北京大学历史系著名隋唐史专家、我的老师汪篯教授有关。汪篯先生在我来人教社之前,借调到人教社历史编辑室编写中国古代史教材。工作告一段落后,北大历史系希望汪先生回校教课,人教社同意了,但要求北大历史系能将一名较好的应届毕业生分给历史编辑室,北大历史系也同意了。就这样,我被分到了人教社历史室。得知这一情况后,我更加努力学习,不愿辜负母校历史系的推荐。
我刚来人教社时,大门还是当年北京大学二院的校门,也是最初京师大学堂的校门,为一字排开五间三开大红门,由几根大红柱子支撑着,门框上挂着人民教育出版社的竖匾,显得堂皇肃穆。进门后,一眼就看到守在穿堂门外的两只石狮子,面朝南默默地蹲在那里。第一个院落中间是圆形加十字的松墙通道,靠西边有假山石,东边有个简易的篮球场。院子的北边通道两侧的平房是出版部和财务科;东西两边高高的台阶上也都是平房,东边是纸库,西边是食堂;南边紧靠传达室的一排平房是车库。穿过前院,进入一个更大的院落,先跳入眼帘的是几棵丁香树。春天到来时,一进这院子就香气扑鼻。一条长长的通道将这个院落分成两部分:通道西边靠后是大礼堂,就是当年北京大学的大讲堂,也是清朝和嘉公主府的大殿,圆圆的四根红柱显得气魄宏伟。那时,这里是人教社全体集会的场所。大礼堂前的庭院绿地当中有一个小圆形的荷花池,池中心刻着篆字,大理石柱上立有日晷,礼堂门前东西各有一棵罗汉松。围绕荷池铺着石子小路,四周还有序地安放着几张长座椅。工间休息,我们常到这里边走边聊。通道东边是两座楼,前面楼门朝东的那座口字形楼是高教楼,至今还保留着。仔细看去,墙柱上有砖雕的各种吉祥花鸟,朴素中蕴涵着雅致。后面门朝南的是一座工字形楼,我到出版社后,就在里面编书。老社长叶圣陶的办公室也在工字楼一楼的西南边,他那时年纪已经很大了,但还是按时上班,还亲自修改课本。两座楼之间有一座高高的铁架,上面挂着一口黑黝黝的大铁钟,也是当年北大留下来的。“文革”前,我在出版社的岁月,上下班一直以这个钟声为准,钟声嘹亮,一直可以传到景山上。
历史编辑室在工字楼一层西北角一间很大的房子里,像图书馆的大阅览室一样,用众多满装着书的柜子隔成几块大小不等的空间安放办公桌,分为中国古代史、中国近代史、现代史、世界史和小学历史几个组。我在编辑室里最年轻,分在小学历史组,参与编写中国古代史部分。我们坐在书丛中编书,用起资料很方便。
那时候,给我印象最深的是,书稿的编写过程是个反复推敲、反复核对、十分严谨的过程。主任邱汉生抓中国古代史和小学组的业务,他对书稿要求很严,要求我们交出的讨论稿,要经过反复推敲,还要求稿子在史实上有史料依据。因此在交稿时,每页稿子旁边都要注明史实出处,引用的原始资料也要核对原文。注明史实出处与核对原文都要查书。多年过去了,我也养成了这样写作的习惯。那时室内藏书丰富,但对于初来乍到的我来说,查起书来很生疏。王剑英先生特别熟悉室内图书,谁要查个资料,找不到书或找不到出处,只要问他就可以了。我的办公桌离他不远,经常看到他热心为别人查找图书资料,也就壮着胆子去求他。他总是热情地帮我查找,甚至登桌椅爬到很高的地方去拿,从不厌烦。有时他还指导我查找一些相关的资料,这对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来说,帮助很大。此外,邱先生还要求,交出的稿子字迹要清晰。说到写字,我记起当时出版社的编审陈乐素先生,他参加了中国古代史的编写审稿工作。有一次他走到我的办公桌旁,我正在写稿,他看了看说,你的字要好好练练,说完就握住我拿笔的手,教我写字,边写边说,横要横,直要直,不要写的歪歪斜斜的。我当时有点不好意思,但也很感动,想到小学老师都没有这样教过我,于是我决心练字。
教科书的编写要发挥集体的合力,这一点我至今仍印象很深刻。记得我写第一篇课文“玄奘”时,室主任邱汉生、苏寿桐组织全室的人讨论,事先还将我写的稿子打印了分发给每个人。当时我很担心,怕稿子被推翻了,面子上过不去。结果,会上大家肯定了这篇课文的内容比较适当,也比较生动、浅显,但也提出不少修改意见,包括句子、用词、标点符号等等,让我学到了不少编书的本领。那时一本教科书要讨论两三个月,从选材、结构到内容,要逐字逐句讨论。邱汉生主持小学组的书稿讨论,他比较民主,书稿里的间题尽量让大家提出来,怎样修改也征询大家的意见。王芝九先生在当时历史室年纪最大,他参加小学历史课文的讨论,每当遇到争论,他总能以深厚的知识积累、丰富的编写经验,提出让双方都满意而又合适的修改意见,让我从心底里佩服。这种讨论十分认真,一条史料、一个词,一个标点用得合适不合适,都要讨论。讨论的过程,就是青年编辑成长的过程。至今,历史室还继承了这一传统。不过,现在因为编写的书多,任务紧,不可能有那么长的时间来讨论,但“三个臭皮匠,赛过诸葛亮”的道理,谁都知道。
一个好的历史编辑,同时又是历史专业的研究人员。这句话那时给我的印象也很深。我初到历史室时,副主任苏寿桐先生告诉我,要想做一个好的编辑,不仅要学习如何编写教材,还要钻研历史专业知识。只有有了广博而又深厚的历史专业知识,才能编写出经得起推敲、有新意的好教材。这与当教师一样,是一桶水和一杯水的关系。我也很快感受到历史室内浓郁的学术氛围。许多同事既是编写教科书的骨干,又不时地发表论文,在学术界有一定影响。我后来能在编写教科书的同时,又在史学领域有所作为,与前辈的教导和历史室当年浓郁的学术氛围不无关系。从后来的编写工作中,我更逐步认识到苏先生这话的道理。一本好的历史教材,不仅要观点正确,还要选取适当、生动、有说服力的史料,才能经得起推敲。而没有一定的历史研究,就不可能很好地吸收新的研究成果,也不可能从丰富的资料中适当地选取应写入教材的内容。如果只将别人的书稿拼拼补补,再做做文字游戏,编写出来的教材就会呆板乏味,既没有新意也不生动,更经不起推敲。当然,同时从事两种研究,即历史教材研究和史学研究,无疑增添了许多辛苦。多年的实践告诉我,有新意、有吸引力、为广大师生所喜爱的教材,是靠无数的辛苦堆积起来的。
一个和谐的环境也是青年编辑成长的重要条件。我初到历史室,就感受到这个集体的和谐、温馨。我在北大历史系读的是中国近现代史专业,来到历史室后,主要从事中国古代史的编写,资料不是很熟悉,对教科书的编辑工作更不熟悉,时常请教室里的同事。大家对我很好,总是尽量帮助我。我同中国古代史组的同事接触比较多,像吴雁南先生,为人厚道,待人诚恳,对初次编写教材的我总给予热情帮助。不论我问他什么问题他都查找资料有根有据地回答,还问我满意不满意。他十分勤奋,写起稿子来经常加班加点,别人下班回家,他还留在办公室写作。那时他体质不好,为了锻炼身体,每天上班书包里放几块石头,负重走路,有人笑他傻,他也不在乎。那时与我关系最密切的是王小曼,她是搞世界现代史的,留苏归来业务好,人很正直豪爽,又热情助人,还总是忧国忧民。我和她都住在西城兵马司胡同里,我们上下班经常一起走,一起挤电车,谈社里的人和事,谈国内外大事,也谈共同喜爱的文学作品,还谈她的留学经历等,一路上总有说不完的话。我把她看作大姐姐,她很关心我的工作和生活,我有什么事也常请教她。我初踏上事业之路,就生活在和谐的集体之中,备受同事的关怀,当时真的感到很幸福。
我同社里其他人的接触主要在几次外出调查中。那时编书提倡调查研究,像我这样没在师范大学读书、实习的编辑人员,更需要到学校去调查、蹲点。“文革”前,社里让我参加过三次调查。一次当时的副总编叶立群带队去成都,分别在一所中、小学蹲点,长达三个多月。一路上在火车上,大家说说笑笑,望着窗外嘉陵江的风光,学唱“马儿啊,你慢些走”,至今回味起来,还觉得无比美好。我和梁俊英参加成都龙江路小学的蹲点,当时小语室主任蒋仲仁是负责人。其间和历史室同事通信,我写了一首七律,描述赴成都的沿途风光:
幼诵白诗梦锦州,相逢胜似幻中游。
奇松入云舒广宇,峭壁倒映展碧流。
极目山河涌豪气,壮怀著述遍环球。
巴山景物毫尖起,蜀地风光眼底收。
这看上去很轻松潇洒;实际上那次调查我们安排得非常紧张,白天去学校听课,与老师、学生座谈,晚上去家访,回来还要整理调查材料,经常搞到深夜,星期天也不休息。不过,蒋仲仁先生是位学问渊博、为人善良的宽厚长者,对我们很照顾,他见我开夜车时直打瞌睡,就让我去休息;梁俊英像姐姐一样关怀我,常把我应干的工作分一部分她自己干。偶尔我们在周末傍晚也去杜甫草堂、望江楼等公园走走,由于年长的同事占多数,大家一般是坐坐茶座,很少游览。我和高宇征等少数年轻人也无可奈何,只好在茶座周围转转。如今我年纪大了,也愿意去公园坐茶座,才理解当年他们辛劳一周后的心境。第二次调查是副社长刘松涛带队去河南许昌农村,小语室专家袁微子是副领队,我们主要去了解耕读学校的有关情况,以更好地为其编写教材。还有一次是袁微子先生带队去山东曲阜农村。三次调查对我这个年轻编辑,很有教益,接触了师生,也了解了教学实际,还认识了社会。最重要的是认识到,仅有历史专业知识,不了解教学实际情况,是编不好教科书的。记得临别许昌时,袁微子写七绝一首,赠与陪同我们的地方教育干部:
临别杨庄新柳栽,贫农夜话育人才。
春秋楼上春何在?锦绣万年耕读来。
我一时兴起,和了微子先生一首:
辞别烟都友谊栽,相协共励孕英才。
何需关羽春秋诵,耕读新书遍地来。
调查有兴和诗,似乎很洒脱,其实,那次调查也很艰苦。几个女同事睡在冰冷的大教室里,生了一个没有烟囱的火炉,煤气中毒,差点出大问题。在调查研究的基础上编写教科书,是人教社历来的传统。这三次调查在我一生的编辑生涯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20 世纪 80 年代末,编写九年义务教育教材时,已退下来的原社长兼总编辑叶立群又提醒我们:教科书是学生的读本,教师的教本,改革首先要从学生和教师的角度来考虑,要符合教与学的实际情况。为此,我们在编写前和整个编写过程中以及教科书实验过程中,都不断走出编辑室,到广大师生中去调查、听课,虚心听取意见。这样做,编写的历史教科书就比较符合教与学的实际情况,能得到广大师生的好评。
我从大学毕业来到人民教育出版社历史编辑室工作直到退休,将近40年,记得 1997 年工会为我们那年退休的人开了一次“生日同乐”联欢会,我在会上即兴写了一副对联:
忙忙碌碌编书匠,
潇潇洒洒致仕人。
我原打算退休后,能洒脱一点生活,结束编书匠的生涯。然而,从退休到现在又是七年多,并没有开始潇洒,还在继续工作。近年来才有点潇洒了,只是必要时,还帮忙敲敲边鼓助威,生力军全靠中青年了。有人说:“你一辈子都卖给人教社了。”也可以这么说,不过确切地说应是:人教社优良的社风培育了我,我也将一生奉献给了人教社的教科书编写事业。
今年是人教社成立55 周年,又逢乔迁之喜,在人教社前后工作了 40年的我,真诚地希望人教社不断发展壮大,也希望历史编辑室在继承前辈学风纯正、团结合作的优良传统的基础上,再创辉煌。“江山代有才人出,各领风骚数百年。”
最后写副对联贺社庆与乔迁,抄录如下:
巍巍书山奠定基础工程,
浩浩智海培育广厦栋梁。
本文原收录于《人民教育出版社建社55周年纪念文集》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