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50年12月,我调到刚刚成立的人民教育出版社,成为最早一批编辑人员。这之前,我在新疆乌鲁木齐一所中学任校长。1950年初,因国家急需懂俄语和教育的人才,组织把我调到北京,进入了人民教育出版社。
我到人教社时25岁,今年95岁,转眼过去了70年。当年的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,但有些事情我永远不会忘记,比如说“忙”。我在人教社工作的那几年一直都在忙。忙到经常要加班加点,甚至在夜间工作;忙到把孩子们放在幼儿园,几个星期顾不上接他们回家。
我们当时在忙什么呢?
首先是忙工作。我们知道,国家成立人教社的主要目的,是为社会主义新中国的中小学生研究、编写、出版中小学教材。但是怎么编?没有现成的经验,一切都是从零开始探讨。
建社初期,主要是研究苏联编写中小学教材方面的经验,研究苏联教育学、教学法、儿童心理学等方面的著作。我的业务专长是俄语,到人教社后,分在翻译科工作,主要负责把苏联小学语文教学大纲、各年级的教材和教学法等有关书籍译成中文,供小学语文室的编辑编写教材时参考研究。当时需要翻译的东西很多,交稿的时间很急,我对翻译又缺乏经验。为了做好这项工作,我经常向老一辈的学者和同事们请教,并努力钻研。
最让我受益的是,我翻译后的稿件,叶圣陶社长一定会亲自审阅,亲笔修改,同时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改。例如,在我的译稿里,有时会用错“的”“得”“地”三个字,有时会用错标点符号。叶圣陶社长就非常仔细地给我解释,什么时候用“的”,什么时候用“得”,什么时候用“地”,向我解释标点符号的用法等等。就这样,在叶圣陶社长和老一辈学者的指导下,我在工作中逐渐提高了自己的汉语水平和文字修养。
1956年,教育部发文,责成人教社编辑、出版中学俄语、英语两种教材。这之后,人教社成立了俄语组。我和丁酉成、赵洁珍、王悦祖四人成为第一代俄语组成员,着手编写供全国中学使用的俄语课本。
根据1958年教育部颁布的《高级中学俄语教学大纲(草案)》的规定,这套课本在讲授俄语语言知识的同时,注意突出政治思想教育,注意发挥英雄人物的育人作用,注意向学生进行爱祖国、爱人民、爱劳动、爱科学、爱护公共财物的思想教育。
最后选定的课文,我印象比较深的有《刘胡兰》和《向秀丽》。之所以从众多英雄人物中选定她们两个,是因为考虑到,刘胡兰为新中国成立献身时15岁,跟我们的中学生岁数差不多。因此通过刘胡兰的事迹,对中学生进行爱国主义教育,容易产生共鸣。向秀丽的英雄事迹就发生在编写教材的过程中,很有时代感。选定课文以后,我负责把它们译成俄文。翻译时,我对每一个词都要反复推敲,要使课文的语言符合俄语的表达习惯,要尽可能重复当课学习的语法和词汇重点,要充分考虑学生的可接受程度。做到这些的确很不容易。另外,在编写教材的过程中,还要注意一些细节。例如有一次在编练习时,用了“王明”这个名字,当时主要考虑,这个名字用俄文读时,发音不难,书写也比较容易。领导审阅后,提出换个名字,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联想。
在工作中我逐渐认识到,教材编写是一项非常严肃认真的工作,需要极其严谨的工作态度。教材定稿前,全组同志要反复阅读,不光横着看,还要竖着看,力争做到零失误。另外,为了编好教材,必须做好调查研究工作。例如编完教材的初稿后,我们必须在定点学校亲自试教,然后请部分学校的老师试教,我们去听课,并和师生座谈,广泛征求意见。这之后再对教材进行反复修改。最后由叶圣陶社长审定。
总之,建社初期的工作非常忙。为了做好工作,需要不断地学习,不断地调查研究,不断地提高自己的思想水平和业务能力。
二是忙进修。建社初期,人教社有厚重的学风。领导对编辑的要求非常高。每个编辑在工作上都有压力,都会主动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参加各种培训,刻苦学习,努力提高自己的专业知识,编辑业务和工作能力。
我就多次参加过培训。例如参加了教育部举办的“汉语培训班”;教育部举办的苏联专家崔可夫的“教育学”讲座;人教社和出版局一起组织的,由叶圣陶和张志公等专家授课的“语文学习讲座”等。参加这些讲座和培训,使我受益匪浅。
上世纪五十年代,许多同志为了适应工作需要,在业余时间学俄语。1952年社里组织了俄语班,由我授课,教材是《联共布党史》。参加俄语班的有刘直奉、江季筠等同志。大家突击学习了几个月,凭着顽强的意志,“啃”下了这本厚厚的,难度相当大的著作。
说到进修,我还记得,1984年人教社再次组织了俄语班。当时,负责这件事的严志良同志请我给这个班授课,我愉快地答应了。因为我知道,这是人教社的一个好传统。在这个俄语班学习的同志,大部分是编辑室的负责人。他们虽然工作很忙,但仍自觉要求进修,并挤出时间,认真、刻苦地学习俄语。
参加学习的陈宏伯同志以前下班回家研究数学,现在改成研究俄语了。语文室的崔栾同志有一次没来上课,他托人带给我一封信,详细解释那天他不能来上课的原因,并保证一定按时完成作业。参加这个俄语班的所有同志为了学好俄语都一丝不苟,付出了艰苦的劳动。在他们身上,我高兴地看到了建社初期时的优良风气和传统。
三是忙外事。上世纪五十年代,人教社与苏联的一些教育机构保持频繁的交往。每次外事活动,我都担任翻译。有时候,座谈会上不仅要口译,还要把双方感兴趣的内容笔译出来。例如在一次座谈会上,陈侠同志介绍了他写的一篇关于“教育学”的文章,引起了苏联专家的兴趣,希望能看到这篇文章的俄文译稿。因为苏联专家第二天回国,我就开夜车翻译了陈侠同志的文章。那段时间经常会有这样的事情。
建国初期,我国召开许多重大会议,苏联都会派团参加。这期间,我多次被借调到中央办公厅翻译组工作。在阎明复同志的领导下,为国庆十周年招待会等重要会议做中译俄同声翻译。
外事无小事。不管是在大会上,还是在日常交往中做翻译,都要花费很多时间做准备。因为准备充分,我每次都能圆满地完成领导教给我的翻译任务。
吴伯萧副社长(左四)陪同外宾参观人教社,作者(左一)任翻译。
四是忙运动。上世纪五十年代运动比较多。例如1958年的除四害运动。那一年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剿灭麻雀的高潮。我和一些同志爬到房顶上,一齐吆喝,并挥动竹竿围轰麻雀。再比如大炼钢铁运动。我们先把家里铁制的锅碗瓢盆送到社里,然后又忙着四处寻找挖掘废旧铁制品。这期间运动要搞,工作也不能停,但因为搞运动一般在白天,所以稿子就只能忙着在夜晚写。
除了上述四点围绕“忙”,还有一些事情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仅举几个例子。
一、条件艰苦
建社初期,各方面的条件都很艰苦。当时,社里只有两部公车,还都是旧的。有一次,戴伯韬等领导陪外宾去香山。我作为翻译,参加了这次外事活动。在返回的路上,车在离北海不远的路上抛锚了。戴伯韬同志面带歉意地向外宾解释说:现在人教社的条件不太好,但以后一定会改善的。
戴伯韬副社长(右一),吴伯萧副社长(左四),作者(右二)和外宾合影。
那个时候,办公室都不大,每个房间里都是十几个人一起上班。办公室里没有电扇,更别说空调了。一到夏天,大家都热得大汗淋漓。我从新疆来,习惯了凉爽,更受不了北京的炎热。但我和其他同志一样坚守岗位,从未影响工作。
那时我们去外地出差,很少住宾馆。有一次我和一个同事出差,住在一个洗澡堂里。澡堂下班以后,我们才能住进去。里面的空气不好,被褥也不干净。但为了节省经费,我们毫无怨言。
总之,建社初期艰苦的工作条件是今天难以想象的,但是当时没有一个人喊苦喊累。我经常对我的孩子说,今天人教社发展成了具有世界先进水平的大社,各方面的条件都非常优越,但是我认为,应该永远记住人教社创业初期艰苦奋斗、吃苦耐劳的精神,应该永远记住人教创业人在困难条件下拼命工作的干劲。
二、参加社会劳动
作者(前排左三)和参加人民大会堂基建劳动的同事、工人师傅合影
当年社领导要求编辑干部既要了解学校,又要了解社会。那个时候,每到秋收季节,社里都组织编辑干部去农村和农民一起收麦子。另外,社里还组织编辑干部参加一些国家重点工程的基建劳动。例如我就参加了人民大会堂的基建劳动,在劳动中和工人师傅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。通过与工农相结合,使我们既了解了社会,又从他们身上学到了许多优秀品质。
三、同志们之间的深厚友谊
刘熏宇副总编辑(前排左二),作者(后排右一)和民盟部分成员合影
我在人教社工作期间,感觉就像生活在一个大家庭里。一个人有困难,其他人会立刻向你伸出援助之手。例如,我是归国华侨,刚到人教社时,汉语水平不高。当我着急如何才能尽快提高汉语水平时,戴伯韬同志为我介绍教育部开办的“汉语培训班”;刘熏宇同志介绍我加入民盟。在这个组织里,我有机会同汉语水平很高的专家进行交流,向他们学习。
我和很多同志在人教社结下了真挚、深厚的友谊,可举的例子非常多。因为篇幅的关系,在这里只说一说我和赵洁珍同志的友谊。
我们两个人同在建社初期的翻译科工作,又都是第一代俄语组的成员。赵洁珍学识渊博,性格温文尔雅,考虑事情非常周全。我清楚地记得,有一次我们一起去外地出差。当忙完一天的工作以后,她说去看一位住在当地的亲戚,第二天早上回来。那天晚上,我在街上转了转。当我回到住处时,看到赵洁珍已经回来了。原来,她不放心我一个人,提前赶回,令我非常感动。
70 年来,我和赵洁珍一直保持着深厚的友谊。去年,长我两岁,已经96岁高龄的赵洁珍艰难地爬上我居住的三楼来看我。见面后,我们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。拥抱中包含着对彼此的深情和牵挂。70年前,我们相识在人教社,一起为祖国的教育事业,为创业的人教社奉献了美好的青春,同时建立了深厚的友谊。后来,虽然我们都离开了人教社,但都时刻关心着人教社的改革和发展。70年来,在人教社建立起的友谊一直珍藏在我们的心里。
2019年,作者(94岁)和赵洁珍(96岁)合影
四、默默耕耘
上世纪50年代,人教创始人对工作是不追求名利的。在出版的教材上不署名;加班没有加班费;任务再重,没人讲价钱;当国家需要的时候,不提任何条件支援边疆,支援基层。
1960年,中宣部为进行教学改革试验,成立了北京景山学校。我于当年被中宣部借调到这所实验学校担任俄语教师。后来为了保证景山学校从小学到高中(甚至大学)的一条龙实验,学校领导希望我正式调入。记得人教社领导为调动的事找我谈话,说人教社是中央单位,经过十多年的努力和奋斗,各方面条件越来越好。景山学校则是市属单位,刚刚成立,条件相对比较差,让我再考虑考虑。我当时想的是,教改实验刚进行了几年,不能半途而废,所以坚持留在了景山学校。现在想起来,如果当年我选择留在人教社,物质条件如住房和退休金等,肯定比在景山学校好。
但是我并不后悔。在景山学校,我和其他同志共同努力,为国家培养了许多优秀的人才。几十年来,我的学生们经常来看望我,讲述他们取得的成绩,使我深切感受教书育人的喜悦,这种喜悦和在人教社工作时的喜悦是相通的。
2020年是人教社成立70周年大庆。为了纪念建社70周年,社里准备派人到家里采访我。为此我非常感动。感谢人教社现任领导记得我和其他为人教社创业做出过贡献,后来由于国家需要,调离了社里的老人。
我为人教社成立70年来取得的辉煌成绩感到无比兴奋和骄傲,向人教社表示祝贺。祝人教社在未来发展的道路上,一年更比一年好,一代更比一代强,不断地取得新的成绩!